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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鯤還在回味劍靈魚，被她的凝重唬到：“你這是什麽表情？”
阿離將飄散的發絲，勾到耳後。
居然……真的是季沐。
可為什麽？
他不是走了，再也不理她了麽，剛剛遇到，他也當做沒看，就如陌生人一般。
他們之間本無話好說。
所以，為何要幫她。
黑鯤不懂，她幹嘛要為此疑惑：“怎麽了，上次慶宴，道君還當著眾仙家的面，狠狠削了夏無極的面子，斷了他一只手呢。”
他翹起腦袋，得意洋洋：“他說得狠，到最後，還不是向著你。”
自己打自己臉，打得老歡呢。
阿離重覆：“慶宴？斷了夏無極的手？”
黑鯤：“對啊，誰叫夏紫嫣欺負你，孫債爺償，該！”
阿離心中煩躁，這種出乎控制的事情，她不喜歡。
算算時間，就是她離開的當晚。
季沐剛剛出關，潛龍飛天不再受困，自是說不盡得意氣風發，第一個來找自己，就被潑了盆冷水，後面力排眾議，幫她出頭，結果她卻走了，丟下了他。
他這樣的人，如此還能來找自己。
阿離垂下眼。
天空驟然亮起，絢亮的白芒，幾乎將四周照成白晝。
“燈塔開始了。”
黑鯤將面具丟給阿離，躍躍欲試道：“走，五色藤就在塔頂，看我給你奪過來。”
這是燈會一貫的趣味活動，在燈塔頂掛上彩頭，一般是天地奇物價值不菲，誰搶到便歸誰。
阿離：“沒事，我自己也能行。”
黑鯤不滿：“什麽意思，你嘲笑我的實力不行？”
阿離：“……”
她剛惹他不高興一回，現在手中還捏著，黑鯤辛苦煉制的面具，怎麽都不該再惹他生氣，只好說：“那便全權仰仗妖皇大人了。”
黑鯤笑起來，洋洋得意道：“等著。”
他們來到燈塔下，這裏已聚集不少人，四面八方不斷有人湧來。
阿離仰望燈塔，它有百丈高，由尋木所建，結構盤根錯節，十分覆雜燒腦，共九九八十一層，每層四角掛有燈籠。
她不由稱讚：“蠻漂亮嘛。”
“卻比不上阿離你。”
秦憶柳的聲音離得不遠，阿離轉過頭，發現他站在三步開外，正定定望著自己，眼中滿是柔情。
黑鯤板起臉，擋在阿離面前：“哪來油嘴滑舌的小子，走開走開，靠得太近。”
秦憶柳依然不動，無半點懼意：“見過妖皇。”
黑鯤嘖了聲，抱著手：“你也為五色藤而來。”
夜風吹來，秦憶柳覆眼的帶子飄起，他微微一笑：“為愛拼命，請妖皇手下留情。”
黑鯤瞇起眼：“行，本皇就用元嬰修為，也不欺負你。”
阿離翻白眼，不想理這兩個幼稚的家夥。
他們兩人對視一眼，皆憑空消失在原地，再次出現便在燈塔下。
阿離隨意找了座高樓，坐在檐角觀望。
黑鯤也就算了，秦憶柳也如此敏捷，看來在小世界，對方並未使用全力。
一個女修身著五彩流裙，腳踩蓮花寶器，懸浮在塔頂玉盒旁，甜美的嗓音流淌出。
“此乃地品五色藤，傳言由孕育出先天葫蘆的祖藤，一抹精氣所化，雖無可考究，但五色藤的確帶有先天之氣。”
下面的修士沸騰，以先天之氣修煉，事半功倍一日千裏，可惜只存在於，尚未出生的嬰孩口中，一旦出世啼哭，這口氣便散去。
對於修行之人而言，可遇不可求。
無數人眼中，升起熊熊鬥志。
隨即號令響起，萬人從燈塔底往上爬，遠遠看去，如密密麻麻的蟻窩，黑壓壓一片。
既然是討趣的彩頭，自不許主動破壞燈塔，也不能用飛天遁法，需點點往上爬。
燈塔看著平平無奇，但埋下許多陷阱，有幻象，流沙，甚至還會跳出妖獸。
阿離就看到個修士，被大嘴花一口吞下，然後從塔底滾出，渾身濕淋淋的。
她嘴角抽了抽。
真實得過分。
除去燈塔自身的機關，還有來自修士的攻擊，哪怕自己得不到五色藤，也不希望他人得到，扯後腿的，使壞的不計其數。
如此惡劣的條件，想要脫穎而出，可見難度。
秦憶柳旋身而起，落下的刀片貼著胸口擦過，他不曾眨眼，堅定鎖住塔頂的玉盒。
黑鯤就在他對面，踹開偷襲者的同時，瞄了眼秦憶柳，帶著淡淡的欣賞。
他雖壓制修為，但身法還在，不是一般元嬰可比，這小子竟跟得上，的確有本事。
這時，下方有個倒黴蛋觸碰機關，猛烈的火彈不斷噴出，撞碎燈塔橫梁，躲閃不及之人，被火焰燎到，慘叫著摔下。
木屑紛飛，又互相撞擊，激起更多機關，頭頂箭雨齊射，層層疊疊，竟無半點間隙。
秦憶柳左右躲避，有支利箭刁鉆射來，他停滯在半空，翻轉躲避，箭矢劃過面頰，留下一道血痕。
黑鯤雙手擋在在眼前，手背浮現黑鱗，箭雨擊在其上，發出金鐵般的硬響。
可就算如此，他身上不斷被割開，即便沒受傷，但衣衫襤褸，好不尷尬。
這一變故，足足清空九成爭奪者。
他們摔在地上，雖十分狼狽，但無人真正受傷，痛楚猶在，他們摸著自己的手腳，不敢相信剛才竟只是幻術。
秦憶柳眼前再無別人，他掃過黑鯤，不顧巨大消耗，再飛身而上，這次彩頭他勢在必得。
黑鯤立刻追上，他答應過阿離，要把五色藤給她，這都做不到，她更要不回家了。
五色藤就在五步開外，玉盒上的花紋清晰可見。
他們共同伸出手，忽旁刺裏出現一人，搶在他們之前，悠然收走盒子。
那個人是誰？！
秦憶柳瞳孔緊縮，是怎麽出現的？
那人背影修長，緩緩轉過身，竟露出道君冷淡的臉。
塔下眾人猛地起身。
黑鯤捏著拳頭：“怪不得路上，我感到一道劍氣！”
道君未看黑鯤，步步道法玄妙，淩空離去。
秦憶柳垂下手，以道君境界，要不是壓制修為，何需這些時間，哪怕如此，道君衣衫整齊，無任何損傷。
他摸過臉上傷口，血痕化作飛灰消散。
秦憶柳知道，他不如他。
黑鯤磨蹭來到阿離面前，眼神躲閃：“那個，不是我不守信用……”
阿離安慰：“沒事，我明白。”
黑鯤舒氣，雖不懂道君要五色藤幹嘛，先天之氣對他已無用處，但他那霸道性子，讓道君拿出來，是不可能的。
黑鯤補救：“你還想要什麽，我給你尋來。”
阿離摸摸他腦袋：“不用，我……”
他們兩人一同往左看去，季沐就站在那。
他沒分半個眼神給阿離，只是對黑鯤冷冷道：“走。”
黑鯤不想走，都多久沒見阿離了，道君是沒長腳麽，就不能自己回去，非要乘坐騎，煩死了。
現實裏，他哦了聲，乖乖走過去。
阿離稍作猶豫，還是跟上，將個木盒塞進季沐懷裏，裏面是季沐愛吃的糖豆。
他們這樣的關系，她更不想欠季沐。
阿離想說，以後不勞道君掛心，可又沒有這個立場，便道了聲謝，陌生人之間禮節還是要的。
說完，她直接離去，再未回頭。
季沐將手收入袖中。
黑鯤問：“又不走了？”
季沐不答。
一只幾個月的小奶貓，不知從何處鉆出，磕磕碰碰撞在他的鞋上，仰起腦袋，杏眼又大又圓，軟綿綿喵了聲。
黑鯤深知他看不得此物，正想把奶貓抓走，後者卻蹲下.身，蒼白如紙的手掌，在貓背上撫了撫。
奶貓瞇起眼睛，又輕輕叫了聲，拿頭去拱。
季沐的手指，擦過奶貓的脖頸，可以感到微弱跳動，他顫了顫，緩緩收起手。
黑鯤見此，抓了把頭發：“那麽久了，你這毛病還沒好嗎。”
他提著奶貓的後頸，小家夥張牙舞爪，他笑了下：“是挺可愛，死了確實有難過。”
季沐擡起眼。
黑鯤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季沐，當時他還不是道君，不過是八.九歲的孩童，卻一如現在沈默。
當時季沐跪在地上，背繃得筆直，黑鯤繞到前面，才發現他在流淚，身前的坑裏躺著只死貓。
小貓不過巴掌大，那身雪白的毛子，已臟得不成樣子，脊柱不正常地扭曲。
是被人打斷的。
黑鯤見過不少人哭，嘶聲力竭的，嚎啕大哭的，從沒見過人，哭得沒有一點動靜，那雙眼烏沈沈，沒半點孩子該有的靈動。
他問：“小孩，你怎麽了？”
小孩不理他，黑鯤反而愈發好奇。
他跟在孩子身後，發現他一天到晚，除了練劍就是練劍，住的地方沒有別人，飯是奴仆送來，送來就走，也不和小孩說話。
如此便是大半年，黑鯤這個不是人的，都感覺受不住，不知這小孩是怎麽忍住的。
這天奴仆不僅帶來飯，還留下一只未睜眼的小貓。
黑鯤來了興致。
小孩望著小東西，眼中閃出喜悅，很快又變為深惡痛絕的恨，他不再看小貓，轉身進了屋子，拿起劍劈砍。
小貓的叫聲漸漸虛弱下去。
屋中的小孩錯了劍招，他緊緊咬著唇，終大步走出屋，小心將貓兒抱在懷裏，在他精心照料下，小貓一天天長大。
黑鯤有些事，離開了一趟，再回來就發現貓兒死了，死狀和之前那只一模一樣，是被人踩斷脊柱死的。
小孩前面立著個人，鞋底還沾著血跡，正在大聲斥責。
“季沐！說過多少次，你以後要振興季家，怎可為這等玩物分心，想要成大道，必須斷情絕愛，聽到沒有！”
小孩不語。
季父猛地轉身，一鞭子抽在他身上，“我問你聽到沒有！”
小孩低低回答：“是。”
之後再有小貓送來，小孩再也未碰過。
回憶至此結束，黑鯤忽然道：“其實最後那次，你是故意的吧，不是真厭了，只有這樣做，才不會繼續送貓過來殺死。”
季沐轉身，在月光中淡去。
“別忘中秋。”
黑鯤對人族的節日，並不註重，沒有季沐提醒，他還真就忘了：“好險，到時候合家團圓，就阿離孤零零的。”
他嘿了聲：“走吧小家夥，給你找個家。”
季沐撐在檐角坐下，一腿曲起，另一條則垂在半空，下擺隨風飄動。
下面的行人，還在嘰嘰喳喳討論，剛才的驚鴻一面，並不知自己口中的仙人，就頭頂九尺之處。
季沐指腹撫過青瓦。
粗糲堅硬，經過日曬雨淋，難免坑窪咯人，不是很舒服.
阿離卻在此，坐了一炷香的時間，和他印象中稍微冷些，就受不住的嬌氣性子，完全不同。
季沐收回手，想起那個阿離說要渡他的晚上。
在她進來之前，他被大劫挑動記憶，竟久違陷入魔障，似光陰未改，詭夢依在，自己還是那個孩童，只能看著一條，又一條小生命，在懷中慢慢變冷，眼睛失去光澤。
周而覆始，無力改變。
他如被水草縛住手腳，漸漸拉入深水，只能望著天空越來越遠。
“季沐。”
忽水面破開，有光伴隨阿離的嗓音，一同落在他的身上。
是誰。
“季沐！”
她由淺到濃，無畏沖入幽暗深水，緊緊攥住他的手，將他扯出水面。
季沐猛地坐起。
寢殿很暗，唯有月光，在漂浮的白紗間流淌。
阿離穿著松軟的裙子，青絲用綢帶紮著，沿著脖頸柔順垂在肩頭。
仿佛月光凝聚的精靈。
幹凈溫柔。
“有件事，我想告訴你。”
沒有被拒絕，阿離變得大膽，她一步一步朝他走來，帶著一往直前的勁。
季沐胸腔震動，手腳升起溫度。
他的目光，無法從她身上移開，獨占的欲.望如阿鼻惡鬼，迷了心竅。
季沐嘆息，他要這樣的溫暖，只屬於自己。
後來他做到了，可他從未想過，為何這抹光願意留下，願意改變那麽多，直到那日客棧的話，他才明白，阿離是以何種心思，說出‘我來渡你’。
原來她曾那樣小心翼翼，卑微愛過自己，不計一切。
他以為她會一直如此，陪在自己身邊，轉頭就可以看到，但她說累了，放手了，帶走所有的光，又獨自將他留在那片黑水裏。
沒了啊。
季沐仰頭，灌下一口酒。
“師兄，你做什麽呢？”
清瀾在離人一步遠坐下，他看到季沐喝悶酒了，可他不敢問。
哎，阿離走後，便活得不如狗，做什麽都戰戰兢兢，唯恐觸師兄眉頭，愁得頭發都枯了。
這他娘過得是什麽日子。
清瀾得不到回答，也不在意，多正常，他和師兄說十句，能有一句回應，都該謝天謝地。
他問：“過兩日就是中秋，我打算去游太陰，你來不來？”
季沐提著酒：“不，我另有安排。”
阿離游蕩在街巷。
燈塔結束，街上空了不少。
她把玩黑鯤煉的面具。
此物拿在手中，便是接近皮膚的肉白色，飄在空中則會變得透明，觸感柔軟詭異，像是層薄薄的人皮。
阿離將面具戴上，徘徊在周遭的視線立減，有行人前後尋找，也未發現她的不對。
葉備和夏紫嫣迎面走來，皆未看穿她的偽裝。
夏紫嫣笑容滿面，剛從多寶閣出來，葉備跟在她身後，將靈石付給夥計，見她蹦蹦跳跳提醒，“小心階子。”
夏紫嫣埋怨：“師傅，你好煩啊，我都是元……修士了，怎會被臺階絆倒。”
葉備一拍腦門：“甭管修為，你在我眼中總很小，便沒忍住。”
夏紫嫣哼了聲。
“你們在說什麽？”
夏紫嫣高興轉身，撲到來人身上：“祖父，你終於來了，怎麽這樣慢。”
夏無極面上極白，動作略顯遲緩，但他本就嚴肅，倒叫人看不出不同：“還不是為你買禮物，這個可喜歡？”
刺繡長裙在燈火下，反射著璀璨的光。
夏紫嫣十分驚喜，將裙子放身上比了又比：“是飛羽閣的琉璃碧翠流沙裙！給我的？祖父你最好啦！！！”
夏無極摸了下她的腦袋，接著說：“小備，兩日後的中秋，你來無極峰過。”
葉備閃過喜色：“謝夏長老！”
他們說說笑笑，討論中秋的細則，越過阿離，與天下和樂融融的人一個樣子。
阿離睫毛顫了顫，中秋麽……
她看向自己的身側，那裏空無一物。
呼——
阿離吐氣，好事，夏無極是渡劫期的老怪，也看不穿面具，至少她以後，不用再為玲瓏閣發愁。
“阿離！”
她猛地轉過身，眼中帶著自己都未發現的期待。
黑鯤從人群中朝她擠過來，手中有只活物在扭動。
阿離定睛一看，竟是只不到月餘的小奶貓：“哪來的？”
黑鯤獻寶道：“喜歡嗎，給你的禮物。”
奶貓配合對她伸出爪，露出粉嫩的肉墊。
阿離眼中亮起，是想要的，但情況不允許：“我，比試很花精力，有時整月不回客棧，貓放我這養，只怕活不成。”
黑鯤挺起胸膛：“這有什麽，你離開時，只管把小東西給我，結束再接回去就是。”
“如果你真的不要，那我只好丟了。”
他作勢要丟，被阿離一把接過來，大大擼著貓背，“誰說我不要的。”
黑鯤的話有些道理，到底算半個同族，看到總不能不管，而且她也很喜歡這貓兒。
黑鯤伸出小手指：“那麽等中秋，我來找你。”
阿離擼貓的手一頓，面上的笑容越來越大，小家夥揚起腦袋，舔著她的掌心。
原來也不是沒人記得自己。
“等等，這事恐怕不行。”
阿離轉過身，對上本精美畫冊，裏面裝滿了符紙，她移開兩步：“這是？”
秦憶柳眼波如水：“禮物。”
阿離面色柔和，要是放在之前，這樣貴重的禮物，她是不會收的，但今日不同。
她取出一枚丹藥，學著他的樣子，湊到秦憶柳眼前，“喏，回禮。”
秦憶柳揉搓玉瓶光滑的壁面，鄭重道：“我很喜歡。”
黑鯤嫌棄他：“怎麽哪都有你，我是阿離的家人，和她過節理所應當，你是哪個，憑什麽來攪局？”
秦憶柳一笑，似不與小孩計較：“妖皇我敬你重你，但憑你和他的關系，難免叫人想起道君，阿離剛剛離開虎穴，和你在一塊觸景傷情，說不定還會遇見道君。”
“你要是真的心疼她，就別再往前湊了。”
黑鯤不是人類，想的沒有秦憶柳多，現在被他一提，頓覺十分有道理，一時說不出話，嘟起嘴生悶氣。
阿離摟住他：“沒有的事，你是你，季沐是季沐，你們是不同的，我喜歡見到你，到時候我們三人，不如一起過節。”
黑鯤得到支持，立馬瞪秦憶柳：“聽到沒有。”
接著懨懨說，“剛才沒想好，中秋我有事，還是你們兩人過吧。”
秦憶柳勾起嘴角。
阿離勸他，黑鯤卻怎麽都不肯，也只好尊重他的選擇。
離別時，黑鯤緊緊抱住她：“你現在高興了嗎？”
黑鯤上次問這話是，她還在生崖。
阿離堅定點頭：“嗯，我現在很高興。”
黑鯤哼著斷斷續續的小調，落在生崖的中庭。
“去哪了。”
黑鯤眼珠子轉了轉，格外歡快道：“去看阿離了，一段時間不見，她氣色愈發得好，尤其穿著紅衣的樣子，特別特別漂亮，大家都在看她……”
一陣風拂過，黑鯤眨眨眼：“嘁，還沒說到秦憶柳呢，怎麽人就走了。”
“住宿，二樓丙字號。”
昏昏欲睡的掌櫃一抖，心想是人是鬼，簡直冷出冰渣子。
他用力搓了把臉，擡起頭，整個人被釘在原地，嘴張張合合，被冷冷掃過，渾身一個激靈，才找回聲音，“道君！”
季沐將靈石按在櫃面。
掌櫃總算清醒過來，誠惶誠恐推回靈石：“不不不用，那間住了人……”
季沐沒動，眼神愈發冰冷。
掌櫃抖成篩子，直接破了音：“行！行！是我記錯了，那間沒有人！請您稍等片刻，小的這、這就去收拾。”
他火急火燎沖上樓，不一會便傳來咒罵，有個光頭漢子怒氣哄哄走出，待看到季沐，罵聲戛然而止，眼睛差點瞪脫框。
然後不等掌櫃催促，漢子自己沖回去，不到五息便提著刀跑下樓，他明顯在克制，可不住向道君瞄去，帶著滿臉的疑惑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。
疼的。
漢子腳步更虛浮了，道君竟來小破客棧住宿，啊，五大門死了麽？？這樣也便算了，還搶自己客房？？？
簡直做夢都夢不到啊。
掌櫃深一腳淺一腳，將人領進房間，他聽見自己說：“您要熱水嗎？”
季沐揮手，門被關上。
掌櫃夢游般轉身，直直撞上對面房門，等半個時辰後，他總算清醒過來，面上湧出激動。
道君啊！活生生的道君啊！！就住在他的店裏！！！
季沐抱劍靠著墻 ，發絲覆在眼上。
他自知行為古怪，也發覺他們驚異，可控制不住。
既然控制不住，那就去做，季沐從不去想為何，既然阿離走後，他提不起勁，那麽就去有阿離的地方。
想當初他手持仙劍，自扶桑到極北劈開建木，何曾想過會被薄薄的木墻攔下。
但他的自尊，無法令他出現在她面前。
中秋前，阿離都沒比賽，幹脆兩日沒出門，專心煉制輔丹，為乘元丹做準備。
隔壁住的光頭很是吵鬧，夜半三更與人飲酒作樂，有時還帶女子回來。
阿離去說過一次，好上兩天，不僅固態萌發，甚至還變本加厲，原她打算提刀去勸，可這兩日對方轉了性子，沒再鬧出動靜。
客棧的布局有些奇怪，兩間客房的窗戶，是緊緊挨著的，只隔了一面墻。
所以偶爾她坐在窗沿，遙望明月時，能聽到隔壁的窗也開了，但對方不點燈，也看不到人。
“阿離。”
是秦憶柳的聲音。
她正準備應，察覺身後不對，有種玄之又玄的預感。
是季沐。
她轉身果就看到那人。
男人似乎剛沐浴完，身上沾著水珠，他只披了件單衣，被水打濕貼在腹部，顯露出結實的肌理。
阿離不可思議：“你，你用道術私闖民宅？”
由於太過震驚，她甚至結巴起來，季沐那種剛硬自傲的性子，怎做出如此宵小之事？？
天下拿劍的知道，大概要哭了。
季沐凝視她，神態自然地喚道：“小離。”
他眼仁極黑，外圈逐漸滲出金色，其中有個小小的自己。
阿離不由倒退一步。
只有在情緒極度變化時，他才會如此。
阿離顫著嗓：“你要做什麽？”
季沐不是走了，再也不理她了，那日燈塔下，他沒看她一眼，比陌生人還冷漠，怎麽轉眼就在這了，還是以這種方式。
她思緒紛亂，還種霧裏看花的虛幻感。
外門，秦憶柳還在問：“阿離，你在嗎？”
阿離猛地感到殺氣，季沐的衣擺無風自動，蠟燭驟然熄滅，危險在房間蔓延。
又要開始了麽，她握緊拳，通過逼迫讓自己屈服。
阿離心中厭煩，讓她顧不上季沐的反常，她仰起頭，眼神不屈：“我……”
結果才開了頭，阿離就被摁到門上，季沐攔在面前，將她緊緊困在，身體與木門的狹窄間隙裏。
兩人胸膛廝磨。
“想讓他進.來，”他拖著嗓音，倒有種懶洋洋的華麗，“可以。”
阿離睜大眼，怎麽進.來，以這種姿態？
門還在她身後堵著呢。
直至此時，她心中的不真切感消失，之前在賽場，季沐也在人前幹過這事。
這麽混蛋，的確是他。
秦憶柳得不到回應，又見木門震了下，語氣急迫：“出了何事？”
季沐嗤了一聲，不動也不出聲，混賬得讓人牙癢癢。
阿離深感羞恥，薄薄的木門可擋不住響動，一想到秦憶柳近在咫尺，他們卻在門後糾纏……
她可沒季沐的厚臉皮，咬牙回應：“沒、沒事，我忽感天地妙法，需閉關感悟，秦師兄對不起。”
秦憶柳松了口氣：“你我何必道歉，我留下替你護法。”
季沐忽低下頭，含住她的貓耳，輕輕拉扯。
阿離腿上發軟，又不敢有大動作，下意識撐住門。
秦憶柳追問：“怎麽？”
阿離要瘋了。
季沐這混蛋，什麽都幹得出來，她還要臉，不敢讓秦憶柳發覺，緊張之下五感異常敏感，連秦憶柳的呼吸都清晰可聞。
阿離頓被強烈的羞恥裹住。
她只覺自己尾音顫得厲害：“不用不用，難得歡聚的日子，師兄還是去找……同門吧。”
秦憶柳不放心，但又怕自己留下，叫阿離分心壞了機緣，只好道：“那我走了，有什麽就用傳訊紙。”
“嗯！”
阿離確定秦憶柳走遠，用力去推人，沒想到真推開了，她搓著耳朵，上面濕潤，被燙到般縮手。
她走到桌邊坐下，側著頭不說話。
羞過去，就只剩惱了，其實沒什麽要做的，就是約著一起吃飯。
以前中秋，黑鯤記得時，也曾和她過過，但他到底不是人族，過起來平平淡淡，阿離對這個節日，沒有太深的印象。
本該是這樣的，但今年的這日，她卻十分期待，如今被季沐攪合了……
她拍拍面頰，高高在上的道君，怎會體諒旁人的心情，早該習慣了。
季沐在她身邊坐下，帶起悉索的動靜。
阿離看都沒看他，一個玉盒被推過來，瞅著很眼熟。
“打開。”
阿離不理他。
外面張燈結彩，房內雖未打光，也有層淡淡的亮度，對比起來，愈發顯得落寞。
季沐親自動手，五色藤靜靜躺在其中，瑩潤的華光沒了遮掩，立馬就將房間照得流光四溢，倒是熱鬧溫馨許多。
阿離睫毛顫了顫：“這是什麽？”
“五色藤。”
她又問：“為什麽送我？”
季沐答：“禮物。”
阿離呼吸發輕。
這是要陪她過節？
從前的百年裏，她曾無數次夢到這般場景，就他們兩人，在澄黃的圓月下，依偎對飲。
可乞巧那次被丟下，她真的怕了，再也未求過他。
沒想到他們分開後，這個隱秘的夙願，倒是得償所願。
可惜阿離已不再需要。
她說：“記得麽，我們分開了。”
季沐在等她反應，眼底深處暗含期許，聽到這句話，他面色沈下去。
那種如山的重壓，再次鋪天蓋地鎮下，空氣如有實質，不斷擠壓而來。
阿離反手撐在桌上，因這個舉動，她衣衫滑下半邊，露出圓潤光滑的肩，比五色藤的流光還刺眼。
大手覆在她的手上，灼得人生疼，她想收回，就被牢牢按住。
阿離擡起眼，季沐以這個姿態逼近，她下意識後仰，直到柔軟的腰肢，抵上冷硬的桌面。
“你總有能耐，叫人高興的時候冷了心。”
季沐眼神晦澀，他們兩人鼻息交融，梅香濃烈，幾要將人溺死於其中。
男人掐著她下巴：“那天晚上是，現在也是。”
阿離受不住他這種樣子，她聳起肩，面上嫵媚與挑釁交織：“怎麽，你要對我動手嗎。”
季沐一頓，眼神幽暗。
阿離趁機從他身.下脫身，她攏緊自己的衣物，警惕望著季沐。
季沐吐氣，在她之前的位置坐下：“你對小蝴蝶，也是這樣？”
他怎麽知道小蝴蝶？
但阿離此刻只想遠離他，便沒有深究，她一動，季沐跟上，瞧架勢要跟到天荒地老。
阿離憤憤轉身，後者十分無辜，似乎在問怎麽不走了。
她耐心耗盡，提高聲音：“季沐！你到底要幹什麽！”
季沐挑眉：“我高興。”
這混賬話差點沒把她氣傻，阿離使勁摔上門，回到桌前坐下，睨著他，把長腿踩在另一把椅子上。
於是季沐施施然走到床邊。
他氣質冷峻，與床榻這樣迤邐的場所聯系起來，總叫人無端聯想。
尤其是那雙狹長眸子，直勾勾鎖著自己的時候。
阿離氣沒消，又不想搭理他，便繼續處理方寸草。
季沐看了會，心中那股橫沖直撞的煩悶，猛地消褪重獲寧靜，他抽出劍擦拭起來。
兩人各做各的事，倒像回到從前。
他唇角微微上揚。
就在這個時候，阿離說，“你該走了。”
季沐抿唇：“你著急趕我走，是想找誰過中秋。”
“小蝴蝶？”
他一而再，再而三提起秦憶柳，倒讓人覺得是吃醋。
可阿離在季沐身上，因自作多情，失望過太多次，回回都很難過，更何況他們已經沒關系了。
她只聽出他殺意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，她冷下聲：“不是，我們之間的事，和秦憶柳無關。”
這句話愉悅了季沐，他緩和下眉眼，屈尊看向她手中的東西。
“乘元丹？”
季沐隨意道：“這般費勁，叫方志送來便是。”
阿離垂下手，深深吸氣，她走到門邊打開，一字一句道：“出去。”
季沐擡頭，面上比堅冰更寒冷，最後睨了阿離，消失不見了。
床鋪哄然倒塌，掀起無數飛灰。
阿離毫發無損，退後避開灰塵，季沐向來直指正主，誰叫他不高興，一劍劈了就是，從不拿它物出氣。
這次拍碎床，可見是氣得狠了。
如此大的動靜，竟無人來查看，過了兩刻鐘，小二才戰戰兢兢探出頭。
客房墻壁桌椅倒無損傷，只有床鋪經歷不該承受的，碎得十分均勻。
阿離道：“抱歉，我會照價賠償。”
小二頭搖成撥浪鼓：“不用不用。”
阿離將靈石塞給他：“還有沒有空房？”
小二立刻回：“沒有！”
阿離點了點眉心：“那等這間房的主人回來，就說我為了方便，重新找了住處。”
她之前沒想到，季沐會來找自己，如此再和妤之住在一塊，恐怕會給對方帶來麻煩。
小二尖叫：“重新找住處？！”
阿離蹙眉，這小二怎麽一驚一乍的。
“啊，我忽然想起，四樓有個客官剛剛退房，正好空出來一間。”
又有房了？
阿離精神疲倦，便沒有多想，正好妤之發來傳訊，說自己快回來了。
“那便快快整理出來。”
小二應了聲，立刻帶人來清理，他們速度很快，不一會就將房間恢覆原樣。
阿離環顧一圈，見無遺漏，便去了四樓，等躺在床上，終於能好好想想季沐。
她反覆思索，還真叫她想起個細節，之前衣服滑下，季沐那狗男人，眼神都不對了。
呵。
季沐誅滅整個魔窟，回到生崖，血珠順著劍尖滴落，綻開點點梅花。
黑鯤見他這個樣子，不敢多言，低眉順眼地溜走。
季沐提著劍，踏入洗劍閣，上好的玄晶白玉間，是霧氣氤氳的溫泉水。
他沒入其中，張開手搭在巖壁上，今日種種泛上心頭，最後定格在，她香肩微露，膚若凝脂，眼中似有汪清泉欲蕩不蕩。
那如火的紅唇輕啟，傳出魅惑蝕骨的靡音。
季沐。
他喉結滑動。
季沐，季沐。
那聲音越來越近，越來越真實。
他張開眼，四周不知何時，出現群妖異的女子，她們有著阿離一樣的臉，眼中盡是勾人的挑.逗。
季沐眉宇桀驁陰郁，一劍都給劈了。
幻象散去，哪有什麽女子，滋生的只不過是心底的欲。
他控制不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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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鯤還在回味劍靈魚，被她的凝重唬到：“你這是什麽表情？”
阿離將飄散的發絲，勾到耳後。
居然……真的是季沐。
可為什麽？
他不是走了，再也不理她了麽，剛剛遇到，他也當做沒看，就如陌生人一般。
他們之間本無話好說。
所以，為何要幫她。
黑鯤不懂，她幹嘛要為此疑惑：“怎麽了，上次慶宴，道君還當著眾仙家的面，狠狠削了夏無極的面子，斷了他一只手呢。”
他翹起腦袋，得意洋洋：“他說得狠，到最後，還不是向著你。”
自己打自己臉，打得老歡呢。
阿離重覆：“慶宴？斷了夏無極的手？”
黑鯤：“對啊，誰叫夏紫嫣欺負你，孫債爺償，該！”
阿離心中煩躁，這種出乎控制的事情，她不喜歡。
算算時間，就是她離開的當晚。
季沐剛剛出關，潛龍飛天不再受困，自是說不盡得意氣風發，第一個來找自己，就被潑了盆冷水，後面力排眾議，幫她出頭，結果她卻走了，丟下了他。
他這樣的人，如此還能來找自己。
阿離垂下眼。
天空驟然亮起，絢亮的白芒，幾乎將四周照成白晝。
“燈塔開始了。”
黑鯤將面具丟給阿離，躍躍欲試道：“走，五色藤就在塔頂，看我給你奪過來。”
這是燈會一貫的趣味活動，在燈塔頂掛上彩頭，一般是天地奇物價值不菲，誰搶到便歸誰。
阿離：“沒事，我自己也能行。”
黑鯤不滿：“什麽意思，你嘲笑我的實力不行？”
阿離：“……”
她剛惹他不高興一回，現在手中還捏著，黑鯤辛苦煉制的面具，怎麽都不該再惹他生氣，只好說：“那便全權仰仗妖皇大人了。”
黑鯤笑起來，洋洋得意道：“等著。”
他們來到燈塔下，這裏已聚集不少人，四面八方不斷有人湧來。
阿離仰望燈塔，它有百丈高，由尋木所建，結構盤根錯節，十分覆雜燒腦，共九九八十一層，每層四角掛有燈籠。
她不由稱讚：“蠻漂亮嘛。”
“卻比不上阿離你。”
秦憶柳的聲音離得不遠，阿離轉過頭，發現他站在三步開外，正定定望著自己，眼中滿是柔情。
黑鯤板起臉，擋在阿離面前：“哪來油嘴滑舌的小子，走開走開，靠得太近。”
秦憶柳依然不動，無半點懼意：“見過妖皇。”
黑鯤嘖了聲，抱著手：“你也為五色藤而來。”
夜風吹來，秦憶柳覆眼的帶子飄起，他微微一笑：“為愛拼命，請妖皇手下留情。”
黑鯤瞇起眼：“行，本皇就用元嬰修為，也不欺負你。”
阿離翻白眼，不想理這兩個幼稚的家夥。
他們兩人對視一眼，皆憑空消失在原地，再次出現便在燈塔下。
阿離隨意找了座高樓，坐在檐角觀望。
黑鯤也就算了，秦憶柳也如此敏捷，看來在小世界，對方並未使用全力。
一個女修身著五彩流裙，腳踩蓮花寶器，懸浮在塔頂玉盒旁，甜美的嗓音流淌出。
“此乃地品五色藤，傳言由孕育出先天葫蘆的祖藤，一抹精氣所化，雖無可考究，但五色藤的確帶有先天之氣。”
下面的修士沸騰，以先天之氣修煉，事半功倍一日千裏，可惜只存在於，尚未出生的嬰孩口中，一旦出世啼哭，這口氣便散去。
對於修行之人而言，可遇不可求。
無數人眼中，升起熊熊鬥志。
隨即號令響起，萬人從燈塔底往上爬，遠遠看去，如密密麻麻的蟻窩，黑壓壓一片。
既然是討趣的彩頭，自不許主動破壞燈塔，也不能用飛天遁法，需點點往上爬。
燈塔看著平平無奇，但埋下許多陷阱，有幻象，流沙，甚至還會跳出妖獸。
阿離就看到個修士，被大嘴花一口吞下，然後從塔底滾出，渾身濕淋淋的。
她嘴角抽了抽。
真實得過分。
除去燈塔自身的機關，還有來自修士的攻擊，哪怕自己得不到五色藤，也不希望他人得到，扯後腿的，使壞的不計其數。
如此惡劣的條件，想要脫穎而出，可見難度。
秦憶柳旋身而起，落下的刀片貼著胸口擦過，他不曾眨眼，堅定鎖住塔頂的玉盒。
黑鯤就在他對面，踹開偷襲者的同時，瞄了眼秦憶柳，帶著淡淡的欣賞。
他雖壓制修為，但身法還在，不是一般元嬰可比，這小子竟跟得上，的確有本事。
這時，下方有個倒黴蛋觸碰機關，猛烈的火彈不斷噴出，撞碎燈塔橫梁，躲閃不及之人，被火焰燎到，慘叫著摔下。
木屑紛飛，又互相撞擊，激起更多機關，頭頂箭雨齊射，層層疊疊，竟無半點間隙。
秦憶柳左右躲避，有支利箭刁鉆射來，他停滯在半空，翻轉躲避，箭矢劃過面頰，留下一道血痕。
黑鯤雙手擋在在眼前，手背浮現黑鱗，箭雨擊在其上，發出金鐵般的硬響。
可就算如此，他身上不斷被割開，即便沒受傷，但衣衫襤褸，好不尷尬。
這一變故，足足清空九成爭奪者。
他們摔在地上，雖十分狼狽，但無人真正受傷，痛楚猶在，他們摸著自己的手腳，不敢相信剛才竟只是幻術。
秦憶柳眼前再無別人，他掃過黑鯤，不顧巨大消耗，再飛身而上，這次彩頭他勢在必得。
黑鯤立刻追上，他答應過阿離，要把五色藤給她，這都做不到，她更要不回家了。
五色藤就在五步開外，玉盒上的花紋清晰可見。
他們共同伸出手，忽旁刺裏出現一人，搶在他們之前，悠然收走盒子。
那個人是誰？！
秦憶柳瞳孔緊縮，是怎麽出現的？
那人背影修長，緩緩轉過身，竟露出道君冷淡的臉。
塔下眾人猛地起身。
黑鯤捏著拳頭：“怪不得路上，我感到一道劍氣！”
道君未看黑鯤，步步道法玄妙，淩空離去。
秦憶柳垂下手，以道君境界，要不是壓制修為，何需這些時間，哪怕如此，道君衣衫整齊，無任何損傷。
他摸過臉上傷口，血痕化作飛灰消散。
秦憶柳知道，他不如他。
黑鯤磨蹭來到阿離面前，眼神躲閃：“那個，不是我不守信用……”
阿離安慰：“沒事，我明白。”
黑鯤舒氣，雖不懂道君要五色藤幹嘛，先天之氣對他已無用處，但他那霸道性子，讓道君拿出來，是不可能的。
黑鯤補救：“你還想要什麽，我給你尋來。”
阿離摸摸他腦袋：“不用，我……”
他們兩人一同往左看去，季沐就站在那。
他沒分半個眼神給阿離，只是對黑鯤冷冷道：“走。”
黑鯤不想走，都多久沒見阿離了，道君是沒長腳麽，就不能自己回去，非要乘坐騎，煩死了。
現實裏，他哦了聲，乖乖走過去。
阿離稍作猶豫，還是跟上，將個木盒塞進季沐懷裏，裏面是季沐愛吃的糖豆。
他們這樣的關系，她更不想欠季沐。
阿離想說，以後不勞道君掛心，可又沒有這個立場，便道了聲謝，陌生人之間禮節還是要的。
說完，她直接離去，再未回頭。
季沐將手收入袖中。
黑鯤問：“又不走了？”
季沐不答。
一只幾個月的小奶貓，不知從何處鉆出，磕磕碰碰撞在他的鞋上，仰起腦袋，杏眼又大又圓，軟綿綿喵了聲。
黑鯤深知他看不得此物，正想把奶貓抓走，後者卻蹲下.身，蒼白如紙的手掌，在貓背上撫了撫。
奶貓瞇起眼睛，又輕輕叫了聲，拿頭去拱。
季沐的手指，擦過奶貓的脖頸，可以感到微弱跳動，他顫了顫，緩緩收起手。
黑鯤見此，抓了把頭發：“那麽久了，你這毛病還沒好嗎。”
他提著奶貓的後頸，小家夥張牙舞爪，他笑了下：“是挺可愛，死了確實有難過。”
季沐擡起眼。
黑鯤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季沐，當時他還不是道君，不過是八.九歲的孩童，卻一如現在沈默。
當時季沐跪在地上，背繃得筆直，黑鯤繞到前面，才發現他在流淚，身前的坑裏躺著只死貓。
小貓不過巴掌大，那身雪白的毛子，已臟得不成樣子，脊柱不正常地扭曲。
是被人打斷的。
黑鯤見過不少人哭，嘶聲力竭的，嚎啕大哭的，從沒見過人，哭得沒有一點動靜，那雙眼烏沈沈，沒半點孩子該有的靈動。
他問：“小孩，你怎麽了？”
小孩不理他，黑鯤反而愈發好奇。
他跟在孩子身後，發現他一天到晚，除了練劍就是練劍，住的地方沒有別人，飯是奴仆送來，送來就走，也不和小孩說話。
如此便是大半年，黑鯤這個不是人的，都感覺受不住，不知這小孩是怎麽忍住的。
這天奴仆不僅帶來飯，還留下一只未睜眼的小貓。
黑鯤來了興致。
小孩望著小東西，眼中閃出喜悅，很快又變為深惡痛絕的恨，他不再看小貓，轉身進了屋子，拿起劍劈砍。
小貓的叫聲漸漸虛弱下去。
屋中的小孩錯了劍招，他緊緊咬著唇，終大步走出屋，小心將貓兒抱在懷裏，在他精心照料下，小貓一天天長大。
黑鯤有些事，離開了一趟，再回來就發現貓兒死了，死狀和之前那只一模一樣，是被人踩斷脊柱死的。
小孩前面立著個人，鞋底還沾著血跡，正在大聲斥責。
“季沐！說過多少次，你以後要振興季家，怎可為這等玩物分心，想要成大道，必須斷情絕愛，聽到沒有！”
小孩不語。
季父猛地轉身，一鞭子抽在他身上，“我問你聽到沒有！”
小孩低低回答：“是。”
之後再有小貓送來，小孩再也未碰過。
回憶至此結束，黑鯤忽然道：“其實最後那次，你是故意的吧，不是真厭了，只有這樣做，才不會繼續送貓過來殺死。”
季沐轉身，在月光中淡去。
“別忘中秋。”
黑鯤對人族的節日，並不註重，沒有季沐提醒，他還真就忘了：“好險，到時候合家團圓，就阿離孤零零的。”
他嘿了聲：“走吧小家夥，給你找個家。”
季沐撐在檐角坐下，一腿曲起，另一條則垂在半空，下擺隨風飄動。
下面的行人，還在嘰嘰喳喳討論，剛才的驚鴻一面，並不知自己口中的仙人，就頭頂九尺之處。
季沐指腹撫過青瓦。
粗糲堅硬，經過日曬雨淋，難免坑窪咯人，不是很舒服.
阿離卻在此，坐了一炷香的時間，和他印象中稍微冷些，就受不住的嬌氣性子，完全不同。
季沐收回手，想起那個阿離說要渡他的晚上。
在她進來之前，他被大劫挑動記憶，竟久違陷入魔障，似光陰未改，詭夢依在，自己還是那個孩童，只能看著一條，又一條小生命，在懷中慢慢變冷，眼睛失去光澤。
周而覆始，無力改變。
他如被水草縛住手腳，漸漸拉入深水，只能望著天空越來越遠。
“季沐。”
忽水面破開，有光伴隨阿離的嗓音，一同落在他的身上。
是誰。
“季沐！”
她由淺到濃，無畏沖入幽暗深水，緊緊攥住他的手，將他扯出水面。
季沐猛地坐起。
寢殿很暗，唯有月光，在漂浮的白紗間流淌。
阿離穿著松軟的裙子，青絲用綢帶紮著，沿著脖頸柔順垂在肩頭。
仿佛月光凝聚的精靈。
幹凈溫柔。
“有件事，我想告訴你。”
沒有被拒絕，阿離變得大膽，她一步一步朝他走來，帶著一往直前的勁。
季沐胸腔震動，手腳升起溫度。
他的目光，無法從她身上移開，獨占的欲.望如阿鼻惡鬼，迷了心竅。
季沐嘆息，他要這樣的溫暖，只屬於自己。
後來他做到了，可他從未想過，為何這抹光願意留下，願意改變那麽多，直到那日客棧的話，他才明白，阿離是以何種心思，說出‘我來渡你’。
原來她曾那樣小心翼翼，卑微愛過自己，不計一切。
他以為她會一直如此，陪在自己身邊，轉頭就可以看到，但她說累了，放手了，帶走所有的光，又獨自將他留在那片黑水裏。
沒了啊。
季沐仰頭，灌下一口酒。
“師兄，你做什麽呢？”
清瀾在離人一步遠坐下，他看到季沐喝悶酒了，可他不敢問。
哎，阿離走後，便活得不如狗，做什麽都戰戰兢兢，唯恐觸師兄眉頭，愁得頭發都枯了。
這他娘過得是什麽日子。
清瀾得不到回答，也不在意，多正常，他和師兄說十句，能有一句回應，都該謝天謝地。
他問：“過兩日就是中秋，我打算去游太陰，你來不來？”
季沐提著酒：“不，我另有安排。”
阿離游蕩在街巷。
燈塔結束，街上空了不少。
她把玩黑鯤煉的面具。
此物拿在手中，便是接近皮膚的肉白色，飄在空中則會變得透明，觸感柔軟詭異，像是層薄薄的人皮。
阿離將面具戴上，徘徊在周遭的視線立減，有行人前後尋找，也未發現她的不對。
葉備和夏紫嫣迎面走來，皆未看穿她的偽裝。
夏紫嫣笑容滿面，剛從多寶閣出來，葉備跟在她身後，將靈石付給夥計，見她蹦蹦跳跳提醒，“小心階子。”
夏紫嫣埋怨：“師傅，你好煩啊，我都是元……修士了，怎會被臺階絆倒。”
葉備一拍腦門：“甭管修為，你在我眼中總很小，便沒忍住。”
夏紫嫣哼了聲。
“你們在說什麽？”
夏紫嫣高興轉身，撲到來人身上：“祖父，你終於來了，怎麽這樣慢。”
夏無極面上極白，動作略顯遲緩，但他本就嚴肅，倒叫人看不出不同：“還不是為你買禮物，這個可喜歡？”
刺繡長裙在燈火下，反射著璀璨的光。
夏紫嫣十分驚喜，將裙子放身上比了又比：“是飛羽閣的琉璃碧翠流沙裙！給我的？祖父你最好啦！！！”
夏無極摸了下她的腦袋，接著說：“小備，兩日後的中秋，你來無極峰過。”
葉備閃過喜色：“謝夏長老！”
他們說說笑笑，討論中秋的細則，越過阿離，與天下和樂融融的人一個樣子。
阿離睫毛顫了顫，中秋麽……
她看向自己的身側，那裏空無一物。
呼——
阿離吐氣，好事，夏無極是渡劫期的老怪，也看不穿面具，至少她以後，不用再為玲瓏閣發愁。
“阿離！”
她猛地轉過身，眼中帶著自己都未發現的期待。
黑鯤從人群中朝她擠過來，手中有只活物在扭動。
阿離定睛一看，竟是只不到月餘的小奶貓：“哪來的？”
黑鯤獻寶道：“喜歡嗎，給你的禮物。”
奶貓配合對她伸出爪，露出粉嫩的肉墊。
阿離眼中亮起，是想要的，但情況不允許：“我，比試很花精力，有時整月不回客棧，貓放我這養，只怕活不成。”
黑鯤挺起胸膛：“這有什麽，你離開時，只管把小東西給我，結束再接回去就是。”
“如果你真的不要，那我只好丟了。”
他作勢要丟，被阿離一把接過來，大大擼著貓背，“誰說我不要的。”
黑鯤的話有些道理，到底算半個同族，看到總不能不管，而且她也很喜歡這貓兒。
黑鯤伸出小手指：“那麽等中秋，我來找你。”
阿離擼貓的手一頓，面上的笑容越來越大，小家夥揚起腦袋，舔著她的掌心。
原來也不是沒人記得自己。
“等等，這事恐怕不行。”
阿離轉過身，對上本精美畫冊，裏面裝滿了符紙，她移開兩步：“這是？”
秦憶柳眼波如水：“禮物。”
阿離面色柔和，要是放在之前，這樣貴重的禮物，她是不會收的，但今日不同。
她取出一枚丹藥，學著他的樣子，湊到秦憶柳眼前，“喏，回禮。”
秦憶柳揉搓玉瓶光滑的壁面，鄭重道：“我很喜歡。”
黑鯤嫌棄他：“怎麽哪都有你，我是阿離的家人，和她過節理所應當，你是哪個，憑什麽來攪局？”
秦憶柳一笑，似不與小孩計較：“妖皇我敬你重你，但憑你和他的關系，難免叫人想起道君，阿離剛剛離開虎穴，和你在一塊觸景傷情，說不定還會遇見道君。”
“你要是真的心疼她，就別再往前湊了。”
黑鯤不是人類，想的沒有秦憶柳多，現在被他一提，頓覺十分有道理，一時說不出話，嘟起嘴生悶氣。
阿離摟住他：“沒有的事，你是你，季沐是季沐，你們是不同的，我喜歡見到你，到時候我們三人，不如一起過節。”
黑鯤得到支持，立馬瞪秦憶柳：“聽到沒有。”
接著懨懨說，“剛才沒想好，中秋我有事，還是你們兩人過吧。”
秦憶柳勾起嘴角。
阿離勸他，黑鯤卻怎麽都不肯，也只好尊重他的選擇。
離別時，黑鯤緊緊抱住她：“你現在高興了嗎？”
黑鯤上次問這話是，她還在生崖。
阿離堅定點頭：“嗯，我現在很高興。”
黑鯤哼著斷斷續續的小調，落在生崖的中庭。
“去哪了。”
黑鯤眼珠子轉了轉，格外歡快道：“去看阿離了，一段時間不見，她氣色愈發得好，尤其穿著紅衣的樣子，特別特別漂亮，大家都在看她……”
一陣風拂過，黑鯤眨眨眼：“嘁，還沒說到秦憶柳呢，怎麽人就走了。”
“住宿，二樓丙字號。”
昏昏欲睡的掌櫃一抖，心想是人是鬼，簡直冷出冰渣子。
他用力搓了把臉，擡起頭，整個人被釘在原地，嘴張張合合，被冷冷掃過，渾身一個激靈，才找回聲音，“道君！”
季沐將靈石按在櫃面。
掌櫃總算清醒過來，誠惶誠恐推回靈石：“不不不用，那間住了人……”
季沐沒動，眼神愈發冰冷。
掌櫃抖成篩子，直接破了音：“行！行！是我記錯了，那間沒有人！請您稍等片刻，小的這、這就去收拾。”
他火急火燎沖上樓，不一會便傳來咒罵，有個光頭漢子怒氣哄哄走出，待看到季沐，罵聲戛然而止，眼睛差點瞪脫框。
然後不等掌櫃催促，漢子自己沖回去，不到五息便提著刀跑下樓，他明顯在克制，可不住向道君瞄去，帶著滿臉的疑惑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。
疼的。
漢子腳步更虛浮了，道君竟來小破客棧住宿，啊，五大門死了麽？？這樣也便算了，還搶自己客房？？？
簡直做夢都夢不到啊。
掌櫃深一腳淺一腳，將人領進房間，他聽見自己說：“您要熱水嗎？”
季沐揮手，門被關上。
掌櫃夢游般轉身，直直撞上對面房門，等半個時辰後，他總算清醒過來，面上湧出激動。
道君啊！活生生的道君啊！！就住在他的店裏！！！
季沐抱劍靠著墻 ，發絲覆在眼上。
他自知行為古怪，也發覺他們驚異，可控制不住。
既然控制不住，那就去做，季沐從不去想為何，既然阿離走後，他提不起勁，那麽就去有阿離的地方。
想當初他手持仙劍，自扶桑到極北劈開建木，何曾想過會被薄薄的木墻攔下。
但他的自尊，無法令他出現在她面前。
中秋前，阿離都沒比賽，幹脆兩日沒出門，專心煉制輔丹，為乘元丹做準備。
隔壁住的光頭很是吵鬧，夜半三更與人飲酒作樂，有時還帶女子回來。
阿離去說過一次，好上兩天，不僅固態萌發，甚至還變本加厲，原她打算提刀去勸，可這兩日對方轉了性子，沒再鬧出動靜。
客棧的布局有些奇怪，兩間客房的窗戶，是緊緊挨著的，只隔了一面墻。
所以偶爾她坐在窗沿，遙望明月時，能聽到隔壁的窗也開了，但對方不點燈，也看不到人。
“阿離。”
是秦憶柳的聲音。
她正準備應，察覺身後不對，有種玄之又玄的預感。
是季沐。
她轉身果就看到那人。
男人似乎剛沐浴完，身上沾著水珠，他只披了件單衣，被水打濕貼在腹部，顯露出結實的肌理。
阿離不可思議：“你，你用道術私闖民宅？”
由於太過震驚，她甚至結巴起來，季沐那種剛硬自傲的性子，怎做出如此宵小之事？？
天下拿劍的知道，大概要哭了。
季沐凝視她，神態自然地喚道：“小離。”
他眼仁極黑，外圈逐漸滲出金色，其中有個小小的自己。
阿離不由倒退一步。
只有在情緒極度變化時，他才會如此。
阿離顫著嗓：“你要做什麽？”
季沐不是走了，再也不理她了，那日燈塔下，他沒看她一眼，比陌生人還冷漠，怎麽轉眼就在這了，還是以這種方式。
她思緒紛亂，還種霧裏看花的虛幻感。
外門，秦憶柳還在問：“阿離，你在嗎？”
阿離猛地感到殺氣，季沐的衣擺無風自動，蠟燭驟然熄滅，危險在房間蔓延。
又要開始了麽，她握緊拳，通過逼迫讓自己屈服。
阿離心中厭煩，讓她顧不上季沐的反常，她仰起頭，眼神不屈：“我……”
結果才開了頭，阿離就被摁到門上，季沐攔在面前，將她緊緊困在，身體與木門的狹窄間隙裏。
兩人胸膛廝磨。
“想讓他進.來，”他拖著嗓音，倒有種懶洋洋的華麗，“可以。”
阿離睜大眼，怎麽進.來，以這種姿態？
門還在她身後堵著呢。
直至此時，她心中的不真切感消失，之前在賽場，季沐也在人前幹過這事。
這麽混蛋，的確是他。
秦憶柳得不到回應，又見木門震了下，語氣急迫：“出了何事？”
季沐嗤了一聲，不動也不出聲，混賬得讓人牙癢癢。
阿離深感羞恥，薄薄的木門可擋不住響動，一想到秦憶柳近在咫尺，他們卻在門後糾纏……
她可沒季沐的厚臉皮，咬牙回應：“沒、沒事，我忽感天地妙法，需閉關感悟，秦師兄對不起。”
秦憶柳松了口氣：“你我何必道歉，我留下替你護法。”
季沐忽低下頭，含住她的貓耳，輕輕拉扯。
阿離腿上發軟，又不敢有大動作，下意識撐住門。
秦憶柳追問：“怎麽？”
阿離要瘋了。
季沐這混蛋，什麽都幹得出來，她還要臉，不敢讓秦憶柳發覺，緊張之下五感異常敏感，連秦憶柳的呼吸都清晰可聞。
阿離頓被強烈的羞恥裹住。
她只覺自己尾音顫得厲害：“不用不用，難得歡聚的日子，師兄還是去找……同門吧。”
秦憶柳不放心，但又怕自己留下，叫阿離分心壞了機緣，只好道：“那我走了，有什麽就用傳訊紙。”
“嗯！”
阿離確定秦憶柳走遠，用力去推人，沒想到真推開了，她搓著耳朵，上面濕潤，被燙到般縮手。
她走到桌邊坐下，側著頭不說話。
羞過去，就只剩惱了，其實沒什麽要做的，就是約著一起吃飯。
以前中秋，黑鯤記得時，也曾和她過過，但他到底不是人族，過起來平平淡淡，阿離對這個節日，沒有太深的印象。
本該是這樣的，但今年的這日，她卻十分期待，如今被季沐攪合了……
她拍拍面頰，高高在上的道君，怎會體諒旁人的心情，早該習慣了。
季沐在她身邊坐下，帶起悉索的動靜。
阿離看都沒看他，一個玉盒被推過來，瞅著很眼熟。
“打開。”
阿離不理他。
外面張燈結彩，房內雖未打光，也有層淡淡的亮度，對比起來，愈發顯得落寞。
季沐親自動手，五色藤靜靜躺在其中，瑩潤的華光沒了遮掩，立馬就將房間照得流光四溢，倒是熱鬧溫馨許多。
阿離睫毛顫了顫：“這是什麽？”
“五色藤。”
她又問：“為什麽送我？”
季沐答：“禮物。”
阿離呼吸發輕。
這是要陪她過節？
從前的百年裏，她曾無數次夢到這般場景，就他們兩人，在澄黃的圓月下，依偎對飲。
可乞巧那次被丟下，她真的怕了，再也未求過他。
沒想到他們分開後，這個隱秘的夙願，倒是得償所願。
可惜阿離已不再需要。
她說：“記得麽，我們分開了。”
季沐在等她反應，眼底深處暗含期許，聽到這句話，他面色沈下去。
那種如山的重壓，再次鋪天蓋地鎮下，空氣如有實質，不斷擠壓而來。
阿離反手撐在桌上，因這個舉動，她衣衫滑下半邊，露出圓潤光滑的肩，比五色藤的流光還刺眼。
大手覆在她的手上，灼得人生疼，她想收回，就被牢牢按住。
阿離擡起眼，季沐以這個姿態逼近，她下意識後仰，直到柔軟的腰肢，抵上冷硬的桌面。
“你總有能耐，叫人高興的時候冷了心。”
季沐眼神晦澀，他們兩人鼻息交融，梅香濃烈，幾要將人溺死於其中。
男人掐著她下巴：“那天晚上是，現在也是。”
阿離受不住他這種樣子，她聳起肩，面上嫵媚與挑釁交織：“怎麽，你要對我動手嗎。”
季沐一頓，眼神幽暗。
阿離趁機從他身.下脫身，她攏緊自己的衣物，警惕望著季沐。
季沐吐氣，在她之前的位置坐下：“你對小蝴蝶，也是這樣？”
他怎麽知道小蝴蝶？
但阿離此刻只想遠離他，便沒有深究，她一動，季沐跟上，瞧架勢要跟到天荒地老。
阿離憤憤轉身，後者十分無辜，似乎在問怎麽不走了。
她耐心耗盡，提高聲音：“季沐！你到底要幹什麽！”
季沐挑眉：“我高興。”
這混賬話差點沒把她氣傻，阿離使勁摔上門，回到桌前坐下，睨著他，把長腿踩在另一把椅子上。
於是季沐施施然走到床邊。
他氣質冷峻，與床榻這樣迤邐的場所聯系起來，總叫人無端聯想。
尤其是那雙狹長眸子，直勾勾鎖著自己的時候。
阿離氣沒消，又不想搭理他，便繼續處理方寸草。
季沐看了會，心中那股橫沖直撞的煩悶，猛地消褪重獲寧靜，他抽出劍擦拭起來。
兩人各做各的事，倒像回到從前。
他唇角微微上揚。
就在這個時候，阿離說，“你該走了。”
季沐抿唇：“你著急趕我走，是想找誰過中秋。”
“小蝴蝶？”
他一而再，再而三提起秦憶柳，倒讓人覺得是吃醋。
可阿離在季沐身上，因自作多情，失望過太多次，回回都很難過，更何況他們已經沒關系了。
她只聽出他殺意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，她冷下聲：“不是，我們之間的事，和秦憶柳無關。”
這句話愉悅了季沐，他緩和下眉眼，屈尊看向她手中的東西。
“乘元丹？”
季沐隨意道：“這般費勁，叫方志送來便是。”
阿離垂下手，深深吸氣，她走到門邊打開，一字一句道：“出去。”
季沐擡頭，面上比堅冰更寒冷，最後睨了阿離，消失不見了。
床鋪哄然倒塌，掀起無數飛灰。
阿離毫發無損，退後避開灰塵，季沐向來直指正主，誰叫他不高興，一劍劈了就是，從不拿它物出氣。
這次拍碎床，可見是氣得狠了。
如此大的動靜，竟無人來查看，過了兩刻鐘，小二才戰戰兢兢探出頭。
客房墻壁桌椅倒無損傷，只有床鋪經歷不該承受的，碎得十分均勻。
阿離道：“抱歉，我會照價賠償。”
小二頭搖成撥浪鼓：“不用不用。”
阿離將靈石塞給他：“還有沒有空房？”
小二立刻回：“沒有！”
阿離點了點眉心：“那等這間房的主人回來，就說我為了方便，重新找了住處。”
她之前沒想到，季沐會來找自己，如此再和妤之住在一塊，恐怕會給對方帶來麻煩。
小二尖叫：“重新找住處？！”
阿離蹙眉，這小二怎麽一驚一乍的。
“啊，我忽然想起，四樓有個客官剛剛退房，正好空出來一間。”
又有房了？
阿離精神疲倦，便沒有多想，正好妤之發來傳訊，說自己快回來了。
“那便快快整理出來。”
小二應了聲，立刻帶人來清理，他們速度很快，不一會就將房間恢覆原樣。
阿離環顧一圈，見無遺漏，便去了四樓，等躺在床上，終於能好好想想季沐。
她反覆思索，還真叫她想起個細節，之前衣服滑下，季沐那狗男人，眼神都不對了。
呵。
季沐誅滅整個魔窟，回到生崖，血珠順著劍尖滴落，綻開點點梅花。
黑鯤見他這個樣子，不敢多言，低眉順眼地溜走。
季沐提著劍，踏入洗劍閣，上好的玄晶白玉間，是霧氣氤氳的溫泉水。
他沒入其中，張開手搭在巖壁上，今日種種泛上心頭，最後定格在，她香肩微露，膚若凝脂，眼中似有汪清泉欲蕩不蕩。
那如火的紅唇輕啟，傳出魅惑蝕骨的靡音。
季沐。
他喉結滑動。
季沐，季沐。
那聲音越來越近，越來越真實。
他張開眼，四周不知何時，出現群妖異的女子，她們有著阿離一樣的臉，眼中盡是勾人的挑.逗。
季沐眉宇桀驁陰郁，一劍都給劈了。
幻象散去，哪有什麽女子，滋生的只不過是心底的欲。
他控制不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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